(接上节)
第二章第三节 中央王国论
(资料图片仅供参考)
听说我在琢磨西方的中国史观,我最好的朋友、在美国任教的航告诉我:
一直到二战前,在西方,几乎没有系统的中国史研究,学者专家们的兴趣在一些特定领域,如古器物,像瓷器、青铜器等等。
那么,《男主的十大酷刑》(《征服者王子》)一片证明,到一九六五年,一套完整的中国史观已经建立起来,并且与西方的中亚史、亚洲史、欧亚大陆史叙事成功地结合在一起,到了天衣无缝的程度。自那以后,西方的中国史观不断向前发展,有很大转变,但始终是同一套叙事。
那一套中国史观其实非常的通俗明快,让人想起,当年长春译制片厂配音的苏联影片《安娜·卡列尼娜》里,培脱西公爵夫人的一句配音对白,大意是:“阿列克谢真是个很神奇的人,不管多么深刻的道理,只要经他一说,我就能懂。”
现在,就由我作为又一个卡列宁,那套史观里的深刻道理,就经我来说一说:
中国文明,中华帝国,这两项,在几千年前,忽然就出现了——至于究竟是几千年,说法不一,随大家高兴。从一出现,二者就都是完整和成熟的,从此以后,再没有变化。所发生的,只是量的变化。在大多数文明开始发育之前,甚至在一些文明开始孕育之前,中华帝国就快速地获得了很多重要的发明,诸如:
五千年前(或公元前二四二四年)发明了茶;公元前二千年发明了帝国属性的城市和冰淇淋,甚至中央集权的王朝制度;公元前三千年间发明了丝绸制造业(埃及《金字塔报》),随后在三千年前建立起丝绸之路(半岛文章);公元前七世纪开始修长城;公元前二世纪发明了足球;公元七世纪就使用了指纹对比;十三世纪出现了法医专著,等等。——“李约瑟曾经计算过,每一个世纪都有十五项主要发明”。
到一四九二年,哥伦布的帆船一到美洲,突然,中华帝国那里,一切发明和改变都停止了,帝国进入了停滞状态。虽然,它从出现起就一直都是停滞的,但是一四九二年之后的停滞,与之前的停滞不同,变成了没有任何变化的停滞,并且走向了衰落。——不过,目前,相关叙事已得到极大修正:明清并没有衰落,衰落主要发生在一九一一年以后。
从古早一直到十九世纪上半叶,中国人放眼四望,周围地区的文明程度之低,与自家形成了绝对的落差,便傲慢自大起来,打造了一整套别无分号的文明观:
中国人之外,其他人都是“野蛮人”;
中国人认为,中国是“中央王国”,是宇宙的中心,并以这一信念为基点,组织了中国独家的“世界秩序”,而那是一套不平等的等级秩序:先是周围的国家,后来是一切的国家,在等级上都远低于中国。任何国家如果想要派使节,只能先在中国那里获得允许,到了之后,必须叩头表示地位更低,并且朝贡,还得接受中国安排在世界秩序中的等级。
真正要命的是,由于长期的绝对优势,中国人对边界以外的世界根本不感兴趣,对其他国家根本不关心,倒是宁愿它们不要派使节来添麻烦。
中国人认为边界外的人都是野蛮人,都是中华帝国的麻烦,某种程度上是对的:主要是在北方(中东人的史观里是西方),永远有“野蛮人”来袭击、劫掠帝国,并且试图攻入帝国。那些野蛮人是横贯欧亚大陆草原带上的游牧民族,并且,永远的,都是同一个种族——土耳其人(突厥人);匈奴,回鹘,蒙古,满族以及其他一切中亚民族,都是土耳其人。
中华帝国的地理显然是神意安排的:东有太平洋,南有热带森林和喜马拉雅山,西有帕米尔高原,让帝国与外部世界隔绝;唯独北方是一片开放的大草原。
由于中国人长期享受先进的文明,习惯于精致舒适的生活,就变得非常优雅文弱,畏惧战争,厌恶战争,尤其是,根本不会打仗。无论何时何地,中国人永远不是土耳其人的对手,遇到土耳其人一定溃败。因此,中国人就想出来一条办法,修建一条从东边的大海一直到中亚的罗布泊的长城,把土耳其人挡在长城以外。
长期的文明优势,让中国人极度看不起长城以外的广大世界,对世界,他们的心态是极度的冷漠和自私。因此,长城不仅在于把土耳其人挡在外面,同时还有一项重要的功能,那就是防止中国文明的各种成果外流,中国人决意独享那些成果,禁止它们外溢出长城,“闭关锁国”。他们是仅仅为自己创造文明,他们的文明是只属于他们自己的,他们拒绝与他人——与野蛮人——分享。
由于中华帝国早就拥有了种种发明,非常的先进和富有,因此中国人完全不依赖长城之外的世界,也不需要长城之外的世界。故而,中国人绝对不肯出长城,也就没有出长城去征服世界的欲望和行为。上述两项,形成了中华帝国版的光荣孤立,也就是,闭关锁国。
长城的功能是无与伦比的,中国人在根本不会打仗的情况下,就靠着一条长城,在大多数情况下,把野蛮人,即土耳其人,成功地挡在长城外面。
但是总有出纰漏的时候,于是,土耳其人一次次打进长城,分别作为匈奴人,蒙古人和满族人,成功地冲进了中华帝国。中国人又胆怯,又不会打仗,所以根本没有回手能力,每次土耳其人冲入长城,就会轻易地征服整个中华帝国,成为中华帝国的统治者、中国人的主人,他们的首领成为“中国皇帝”。
但是中国人虽然缺乏勇敢的品质,却有非常富余的阴柔和狡猾。他们没有军事能力进行反抗,就使出耐心,静静等着冲进来的野蛮人中国化。于是,土耳其人会与中国的汉族融合,成为中国人,也就是说,土耳其人是中国人的一部分祖先,并且反复成为中国人的祖先。
成功成为中国主人的野蛮人们,由于文明程度太低,无法抗拒地,会自动中国化,最终变成纯正的中国人:享受到中国的文明成果,掌握了中国文化,优雅,明智,本分顺从,同时,也变得害怕战争,厌恶战争,不会打仗,蔑视长城外的世界,畏缩在长城内的中华帝国里,并且,一丝不差地,拥有中国人独特的“宇宙观”。(说起来大家可能不信,这方面的象征,或者说标志人物,是元世祖忽必烈——中东人的历史里,他没打过仗。)
于是长城再次紧闭,中华帝国重新回到闭关锁国,一切都恢复原样,没有任何变化。直到下次野蛮人攻入长城。
如此的一轮轮周而复始,只是让中国人的既有观念更加固化,更加坚信:中国是宇宙的中心;中华帝国是君,其他国家为臣,乃自然秩序,无可怀疑,无可动摇。此般盲目的自高自大,即使在一八四〇年以后,也没有发生变化;到了一九七〇年代,也没有发生变化;到了今天,还是没有发生变化。这世上不会变的事情之一,就是中国人心里的观念。
“闭关锁国”,是我们中国人非常熟悉的成语,在我们,相关叙事是这样的:由于明清两朝闭关锁国,导致中国贫困落后,到了鸦片战争时落得一个被动挨打的局面。然后大家痛定思痛,从新文化运动到改革开放,急着改掉闭关锁国的坏毛病。忙碌当中,谁也没精力去注意,在西方,关于中国的闭关锁国,还有另一个版本,就是上述的一整套历史叙事。
对于西方的那一套闭关锁国的历史叙事,我们姑且命名为“中央王国论”。“中央王国论”有史有观,史与观相融合,而长城则成了这套叙事和理论的“象”,只要提到长城,就等于提到了一整套的中华帝国的历史,也点出了中华帝国的本质。
这一套说给世人谁都能懂的中国史观,美中不足,依靠的“史”不可靠。在中国文明的相关叙事上,西方人,以及中东人,再次犯了成吉思汗到北京的错误,犯了因为有中国皇帝所以有中华帝国的错误。我在中东报上读到一篇时事分析文章,但很遗憾没有记录具体的作者和题目,那文章一开头就说:中国在公元前二世纪发明了足球,而足球是有规则的,人们可以利用规则玩战术,比如反越位。
根据史料,说足球最初起源于中国是不错的,而且足球界还拥有一位最值得骄傲的名宿——霍去病,按中国的传统,各支球队该把骠骑将军尊为祖师爷,供牌位上香才是。但是,我们的少年将军蹴鞠那时候儿,并没有越门的规则,至少目前挖出来的秦汉简里不见提到。
二〇〇六年足球世界杯开赛之前,西班牙国家台播放了一支短视频,主题是:足球起源于两千多年前的中国。摄制者很认真,让一群西班牙球员按照秦兵马俑打扮起来,头上顶个发髻,穿一身兵马俑式短袍,在一片平坦的场地上,分成两队,打起了流畅华丽的拉丁足球,一支球队成功突破对方防守,把球踢进对方的球门里。为了避免穿帮,画面模糊化,只见一群兵马俑的模糊影像飞快地在两边有球门的赛场上踢足球,颇有时光感。假如西班牙的足球小伙子们看到这段视频,想必会吓一跳:妈也,两千年前,中国就在踢汉甲——汉朝甲级联赛了。
接下来,很自然的,就会引发深刻的思考:为什么中华帝国没有把甲级联赛延续下来?为什么中国人放弃了拉丁风格的足球传统?为什么今天的中国男足踢得那么差?究竟发生了什么?和一四九二年哥伦布发现新大陆有关吗?
西方的中央王国论里,太多的“史实”,都是上述的情况:既然足球起源在中国,那么那时候的中国人踢的就一定是十九世纪欧洲人发明的现代足球。
这套杯弓蛇影的中央王国论,流入了中东,那里的文化人一样深信不疑。不仅如此,中东人还进行了扭曲,得出一种印象:几千年里,中国人一直活在富裕、太平、幸运当中,中间只是有几次遭受土耳其人攻入长城,短暂地受苦受难。
二〇二〇年十月一日,中国的国庆节当天,卡塔尔半岛电视台阿语官网推出了两篇应节长文。其中一篇专栏文章《国家崛起——是取决于历史的宿命,还是取决于“榜样中国”的意志与觉悟?》,作者为左派记者兼专栏作家哈默德·阿尔布伊宁,他一上来就告诉同胞:
“并不像有些人以为的那样,中国在几千年的历史中一直都是躺在丝绸的摇篮里,相反充斥着灾荒、战争和侵略,全靠中国人民有着自觉的意志并且艰苦奋斗,才将它们一一克服。”
不过,同一天,半岛官网在首页上推送的是另外一篇长文、该通讯社的新闻报道:《中国奇迹——是这样在七十年里实现了龙的预言》。该文一起首就说:
“中国……位居地球的东方,既在地理上延展,也不断扩大其人口,至于在历史的绵延方面,则能够始终维持着它的长城,那长城把它包裹起来,替它抵御侵略者,并保护着它。它决然地隐居于世外、超然中立,以这样的状态而达成国家的不朽,因此也成了这种不朽的象征,而它作为象征的要义恰在于此。不过,那种——一如佛教文化中——沉迷于冥想的宁静状态正在消退,明显可见的,它在准备爆发。”
